那是个向着舞台后侧高处探出的狭长空间,门外贴着一张“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”的红纸条,屋内却比外头安静许多。前面是一整排滑杆控台,后墙上挂着几件旧外套,木制地板踩上去吱吱响,暴露出了它的实际“年龄”。
灯光师姓鲁,大家都叫他“鲁工”,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,瘦得干巴巴,头发梳得服帖,嗓音却格外有精神。一见面就丢给贺易凡一摞打印好的图纸和通道表,说:“你先别急着动手,先把灯位图看明白。”
贺易凡把东西抱着坐下,视线扫过窗外。那窗子用的是单向玻璃,从里面可以完整俯瞰舞台,外头却看不清屋内。角度不错,既能观察演员走位,又不会干扰演出。
第一场彩排是为一场“红色主题教育”进校园的演出准备的,主要面向附近小学的学生群体。节目以舞蹈为主,结合情景表演,意在寓教于乐,把革命题材用更轻盈鲜活的方式呈现出来。
贺易凡坐在控台后的小隔间里,从这处略高的位置能清晰俯瞰整个舞台,有些新奇——他以往只在观众席里看过表演,从来没坐过这个视角。
舞台上,一群青年演员正排练开场舞:红绸飞舞、长鼓响亮、动作整齐利落,时而跑位成列,时而扭转腾挪,配着背景画面上的山河图景,有一种仿旧年代宣传片般的审美,节奏快而干净,情绪昂扬,却并不显得做作。
春岸剧团实际运转常常捉襟见肘,人手紧缺是常态,舞台却又多,演出排得密密麻麻。真正大型的、对外售票的商业演出,才会由舞监提前编排好灯光总谱:每一盏灯的位置、类型、色温、亮度、变化时间、灯光走向,全都写进细致的cue表里,由舞监或灯光师在控台上逐条走点操作,精确得像程序执行。
但对于眼前这种公益性质的演出,比如这场面向小学师生的爱国主题表演,就没那么讲究了。往往只有一份简单的纸质cue表,甚至干脆连表都没有,靠的就是现场“感应式”操作:灯光师目不转睛盯着排练场,凭经验判断该亮该暗、哪里该留灯、哪里该灭,节奏和氛围全靠手感把握。说得好听是临场艺术感,说得不好听,就是“靠混”——当然,鲁工有自己的一套说法。
“这种题材啊,讲究‘明亮’,但不是一味把光打死,要有层次,”,鲁工眼睛盯着灯区通道,手上不断切换色温与角度,“比如现在这段,有人转身用红绸扫场,你就不能让灯光淹过去,要空出位置来配合动作的‘走光’轨迹。”
贺易凡听得仔细,不时低头在小本本上记几句。
半个小时后,这场排练告一段落。演员下场前鞠了一躬,灯光缓缓收暗。
在舞蹈演员们下场后的十几分钟内,贺易凡趁着空档握住滑杆,实际操作了一遍。最开始确实很紧张,毕竟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影响到整个舞台,他指尖甚至都微微出了点汗。但几个回合下来,他发现操作比想象中顺——通道清楚,灯具反应灵敏,只要心里有画面,操作不难掌控。
剧场外面传来了人声,想来是下一波排练要开始了。
“我试试?”贺易凡跃跃欲试,手刚伸向控台,却被鲁工拦住了。
“别急,接下来不能练,”,老灯光师头也不抬,“商演最后一轮排练,要是你一按错把人打成绿脸,台柱子能掀了这后台。”
“……这么凶?”贺易凡下意识问。
“凶不凶你一会儿看,”,鲁工抬手指了指舞台,“那就是我们剧团最挑演出的主角。”
贺易凡不以为意,认为老师傅是太夸张了,就算是舞蹈演员,归根到底也是打工嘛,上班的事情需要这样斤斤计较?
他偏过头去,在看清舞台上那人时愣住了——是季修白。
贺易凡知道季修白舞跳的好,但是……竟然已经到台柱子的地步了吗?
“别看他年纪不大,选节目比老太太还拧——什么演出肯上,什么不肯上,全凭他一句话,”,鲁工倒像有点佩服,“但凡他肯跳的场子,就没有不出效果的。”
贺易凡没接话。他对季修白的认真是有所了解的:季修白对每一场演出的把控几近偏执,有时候甚至为了一束灯的角度、一道光的色温和舞监吵翻。不是普通的执拗,类似某种洁癖,也或许是某种……逃避方式。
灯光再次亮起,舞台中央出现一个静默伫立的人影,白衣束袖,头戴飞天冠饰,袖口贴金而不喧哗。
音乐起时,那人缓缓转身。
是敦煌舞。
没有唱词,也没有对白,整个舞台上只听得见古乐和织出的风声,仿佛某个千年前的晨曦,从舞者指尖一点点被点亮。
他的动作并不激烈,甚至称得上柔和,袖带随着身形飘起又落下,像是壁画中拂过石壁的风,那种克制的力量感让人不由自主屏息凝视。
鲁工不知何时停下了讲解,只轻轻点了一句:“他是难得的,有‘感应光’的人……你懂我意思吧?”
贺易凡没有应声。
旋转、下腰、扬臂,都是古典舞基础,却因演出服和舞者身形而呈现出极强的空间感。衣摆翻飞时灯光正好扫过,如金粉飘洒,投在背景幕布上。